《灵妖记》小说卷一南界篇第一章-魅灵少年（下）
卷一 · 南界篇
第一章 魅灵 · 少年（下）
“我碰见了地藏，地藏你们知道么？”少年在树枝上轻轻晃荡着腿，也不待别人回答，自己径直就解释了，“那是传说中南界里一种古老的生灵，人们用石头雕刻出菩萨的模样，只有半人高，几个、或是几十个聚拢在一起，放置于山间野岭之处，为早夭的孩子祈福。而地藏那种生灵便是从那些石雕处化生而来的。它们通常是十几只做一队，行走在山间无人处。一直在行走，不曾停下，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终点在哪里，因为它们不会说话。”
或许是为早夭孩童祈福而生，当一行地藏行过魅林时，见到这奄奄一息的他睡在微凉的林中，竟少有的停了下来，它们缓缓伸出手，拂过他苍白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，顺势向下，掠过他满是泥水的衣裳后，手指停留在他那只折成诡异角度的右腿上。
沉默良久，有一只地藏走出来，轻轻抱起了孩子，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脊背，似乎是在安抚连睡梦都在颤栗的他。
而他醒来后，发现腿伤已经被治好，右腿上包裹着散发着白光的奇异布条。而那只抱着他的地藏则轻轻“啊”了一声，似乎在欣喜他的转醒，在少年错愕之时，它已经伸手掏向自己怀中，拿出来一个圆胖的馒头来。
地藏用仅有的三根纤细手指紧紧环着这个圆馒头。馒头显然是供品，米黄色，上头正中还盖着一个繁杂的红福字，正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清香。
地藏晃了晃馒头，意思要他接下，在他拿过馒头狼吞虎咽的时候，它则又环过他的背，轻轻拍打着。
“不怕……”一声干涩的安慰自地藏的胸腔中传来，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，却是极其温柔的。这个传说中不会说话的神秘生灵，带着凝固住的慈祥微笑，努力发出声音来，只为了给这陌生少年一点安全感。
而后，这只地藏牵着他手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行走。它们在魅林中穿行了很长一段的时间，巧妙的避开了沼泽与瘴气，也就是在这时，他记下了整片魅林的路线。
每过一段时间，地藏都会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给他，有时候是这只地藏，有时候是那只地藏，几只模样相同的地藏似乎约定好了一样，总不会让他饿死。但是随着日子的拉长，它们能掏出的馒头越来越少，终于，在一只地藏在怀中掏了许久，却什么也掏不出来的时候，少年看见远方有一抹刺眼的光亮——那是数月以来他不曾见到的大片阳光，如金子一般投射进他的眼里，他直愣愣的看着，哪怕光线刺伤了眼睛，留下眼泪，他都不舍得眨一下。
阳光之下，一片宽敞的土地，散落着数处屋舍，阡陌交通，炊烟袅袅。
他终于走出了魅林。
他停下了脚步，而那队地藏却没有停下，他们避开世人的村落，沉默而有序的排成一队，低垂着眉目，手持念珠，往更远的地方走去了。
星珩没有追上去，他目送着地藏们的离开，而后目光坚定的，朝那热闹的人间走去……
“你这小子编故事的水准倒是十分不错，不过可不要妄想我们会因为一个故事就相信你。你按时带我们出去，我们给你大把大把的金叶子，若不能按时，我就把你削成一像金叶子一样大的一块一块。”听完少年的叙述，正烤着肉的那个冰州人已经将肉从火上取下，一边掏出刀子，一边如是说道。
少年微微一笑，也不做解释。
一个汉子用刀子将最肥腻的一片肉削下来，先是自己吃了，再含着肉口齿不清的问少年，“喂，小子，你要不要也来两口？”
“不啦，”他拉下斗篷，又盖住了自己的脸，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，“前头吃了几个山果子，早饱了。”
三个冰州人大快朵颐，不一会儿就将一只野兔子分食了干净。满意地摸着肚子，其中一个汉子突然疑惑道，“你们说，池州年年买去那么多童男童女，都被他们干什么去了？”
另一个理所当然的答道，语气中隐含着不屑，“还能干什么去？降神节前买来的童男童女，自然是供给那降神节时、降下来的‘神’了。”
“你是说供给青丘狐族那帮装神弄鬼的‘神仙’去了？”
“不然呢？”
“每年几百个童男童女，你说那青丘狐王消受得起吗？”问话的汉子笑得猥琐。
“这你就不懂了吧？青丘狐王手里有长寿之道，据说他已经几百岁了，却保持着五六十岁的容貌，这几百年来，他生下的子嗣连自己都数不清——你说那个老东西为何能这般长寿？”那人突然压低了声音，嘿嘿一笑，“不就是因为他的长寿之道，便是生食童男童女么？”
阴森森的话语一出，登时吓坏了一旁的孩子，十几个孩子皆是吓得一哆嗦，骚动拉动了他们手脚上的铁链，牵出叮叮咣咣的击打声，更有胆小的甚至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都给老子安静点！”一个汉子显然是不耐烦了，突然抽出鞭子猛地朝他们甩去，“妈的一群贱民，再哭嚷就地给你们埋了！”
这一鞭子抽得极狠，迎面撞上的那孩子躲闪不及，挨了个正着，小腿上瞬时就被生生抽去一块血肉！小小的孩子哪里忍受得这般痛楚？当即张开嘴就要叫住声来，却被另一个孩子一把捂住！
捂住那孩子的便是白日里打水的小孩，他目光中分明也带着恐惧，却强忍着颤抖死死捂住对方的嘴。
“不能、不能叫……”他凑到孩子耳边，语句因恐惧而破碎支离，“叫了还会被打的。小幽乖，阿哥这就给你包扎。不能叫、千万不能再叫了……”说着他翻遍周身，扯出一块不那么肮脏的布条来，轻轻为那个名唤小幽的孩子包上。
“云臻哥哥……我们会死吗？”小幽咬着牙齿低声问。
云臻吞了口口水，一边包扎一边回答，“不会，我们都不会死。我保证……”
几个孩子犹如冬日里相互取暖的小兽，紧紧的依偎在一起，长途的跋涉早就叫他们萎靡了精神，如今又听闻自己即将成为他人的口中餐，更是惧怕非常，他们不敢哭，便只得攥着拳头，咬着唇默默发抖着。
云臻抬起头来，满怀希冀看了树梢上的少年一眼，却见他依旧枕着胳膊一动不动，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。
低低叹了口气，孩子不再说什么，继续为小幽包扎着伤口。
骚动迅速被平息，三个汉子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。
传说冰州人是大蛇的后代，继承了大蛇的蛇眼和蛇信，因而目力听力、乃至嗅觉都要高于其他种族的人，这也是他们极端暴躁的原因之一——在他人听来或许是丁点的声音，放进他们耳中便犹如擂鼓一般吵闹，他们不喜欢喧闹，因而齐齐住在终年大雪纷飞的冰州里，极少与他族往来。
苦寒的冰州，没有流水虫鸣，只有呼呼的大风以及冷得叫人发疯的温度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，冰州与冰州人真真是绝配的存在。
三个汉子又玩笑了几句，后相继睡去了。
深夜里，木柴在燃烧时因潮湿而发出噼啪之声，不时溅出点点火星，雾气不知何时弥漫了上来，浸过水泽与矮杉，像一只柔软的手，慢慢抚向这片广博的土地。
寂静中，偶尔传来汉子们的呓语、与小奴隶牵动铁链的声响。
时光在黑暗的天地之间似乎停住了流动。
“咔吱”一声，有谁轻轻落地，踩碎了地上的枯叶。
轻轻将罩在脑袋上的风帽掀了下来，少年回望了一眼那三个睡得死死的冰州人，放轻了脚步，走到睡在潮湿之处的小奴隶那边。
他一手捂住云臻的嘴巴，在小男孩惊恐的睁开眼的瞬间里，他将食指竖在唇边，“嘘……不要出声，听我说。”
小男孩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现在离魅林的边缘很近，明日再走一天，就可走出林子了，”借着隐约的火光，云臻看见少年那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，而后他伸出另一只来，一串明晃晃的钥匙挂在指尖，“我这就放你们走。你仔细听，可以听见一个很细微的水声么？顺着水声再往前走一点儿路就能看见一条浅溪，沿着水流出去的方向一直走，就能走出魅林。记住，不要回头，不要应答任何喊你们名字的声音——这里可是有很多东西不希望你们走出这片林子。”
“黎哥哥，那你呢？”
“我得留下，他们还没将引路钱付给我呢。再说了，若我不拦着他们，你们一帮孩子也未必逃出去。”说着他拿过钥匙轻轻插入锁孔中，内部已经生锈的锁眼发出“卡拉卡拉”的声响，少年回过头去，见近在咫尺的三个大汉还睡得正香，这才手下用力，将锁链彻底解开。
卸去沉重的枷锁，云臻忽然捏住了少年的手腕，小小的孩子眼中此刻满是严肃，“你为什么要救我们？你打不过那三个人牙的，他们曾经参加过自由军，是打过天堑那边中原人的战士，被他们发现你会死的……”
少年露出一个懒洋洋而又满不在乎的笑来，他揉了揉孩子的头发，“我的哥哥也姓云，和你流着同族的血，”他的手指拂过孩子栗色的眼睛，“听闻拥有云氏血统的人在十五岁之后才会拥有真正保护自己的力量。我的哥哥与我分别时还未到十五岁，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……但是不管他现在怎样，他一定不想看到自己族人这般模样吧，世代为奴，终生不得自由，”叹息了一声，他又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子，塞到孩子手中，“所以你们赶紧逃去吧，去寻找你的自由。”
陆续为其他孩子解了锁，少年背起小幽，带着他们往前行了一段路，在详细指出了逃跑的路线后，他这才推搡着孩子们离去。
临别之时，云臻领着一众孩子，认真对他道别，“黎哥哥，如果我碰上那位同族哥哥，我就叫他来寻你。”
少年眯起眼睛，痞笑，“好呀。”
小幽扑闪着一双大眼睛，她年纪太小，似乎不大明白为何平素那冷漠的小哥哥如今会救下自己，但她从心里是极喜欢这个生得特别好看的哥哥的，从星珩背上滑下来后，几次三番的不肯松开他的手，直到云臻皱起眉，显然动了真怒时她才扁了扁嘴，拉着云臻的衣角跟随着所有孩子走远了。
星珩目送着他们进入浓雾中，身影彻底消失后才站起身子，准备往回走。
张开手掌，掌心里躺着一颗白白小小的东西——那是小幽换下的乳牙，似乎是颗虎牙，尖利，尚且带着温热。
那是刚才小幽牵着自己的手时留下的。
笑了笑，星珩收下这颗乳牙。
回去的路上他十分放松，他料定冰州人的酒极烈，那三人前夜喝了个透醉，即便他们确实耳力过人，但连他带着一帮孩子逃跑都没将他们吵醒，他一人轻巧的回去更是不可能让他们醒来了。轻车熟路的折回去，他还准备再爬回树梢去睡一觉，明日好有精力装无辜糊弄这三个人牙，哪知才堪堪能看见营地那若有若无的火光时，就见一个身影直挺挺的立在篝火之后！
心中“咯噔”一惊，他生怕是那三人有谁醒了，便急急朝前走了几步，遮在了一丛荒草下，待靠的近了，他才注意到那身影颇小，绝对不是那三个人牙。转目一想，这魅林荒无人烟，除了真是见鬼之外，这夜里能闯入营地便只有白日里见到的那个丑得要死的臭丫头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