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少年西游记》大日如来丨十世之约且看今世
大日之光,胜于烈阳
不生不灭,无实无虚
诛天下邪祟,利世间生灵
东胜神州,皇城脚下 ,一座小小的破落寺庙。
庙名“一嗔”,是个不太规矩的名字,所幸本是小寺,至多不过周围几个村子里愚夫愚妇的香火,也没有人在意这个。
寺庙建在一个小山头上,里外不过五六间屋子,都是灰砖土瓦,破破烂烂的,看起来毫不起眼,唯独有一绝,就是最后头的一间偏殿里,供着数十尊罗汉菩萨的泥塑小像。这些小像不知出自何方匠人之手,只是做工精妙,各个神态俨然,栩栩如生,望之令人拍案叫绝。塑像都没刻名,除了少数如降龙、伏虎、观音、地藏之类有名的尊者之外,别的大部分连庙中的和尚都不知道究竟是谁。
负责打扫偏殿的是一个小和尚,八九岁的年纪,生得虎头虎脑的。他本是山下村子里一个农户家的孩子,因为父母得了疫病,去世得早,村里人就把他送来了庙里,交给大师傅们养着。说是小和尚,实则只是在寺庙里长大,所以剃了发,学了经,还没有正式的度牒出家呢。
小和尚每天擦拭泥像,倒也勤快。他识字不多,会念的只有寺里给他的几本破烂经书,他就每日里对着经书中的记载,去识别这些泥塑小像玩耍。久而久之,竟真让他一个个地认了出来,诸如那头上青烟、怒目圆睁的,原来不是什么明王,而是天龙八部中人非人的紧那罗;而旁边宝相庄严的,正是【不动如来会】中提到过的,金色莲华、身白绿焰的香象菩萨,只是因为泥塑没有色彩,所以不易辨认罢了。
看到后来,唯独剩下一个被灰扑扑的、像是被烧毁了半截的老僧塑像,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了。
中土佛寺,讲究禅、武、医不分家,小和尚除了念经颂佛之外,还要学习寺庙里罗汉拳、十八达摩棍的本事。他学起经文来不甚用心,可于武学一道,似乎颇有天赋,短短三四年时光,就练成了一身武艺,尤其棍法精绝,隐隐然已经冠绝全寺,就连教他本事的老禅师,和他动手切磋起来,也隐隐不是对手了。
小和尚武功虽高,性子却孤僻,在寺里没有什么朋友,闲暇的时候,就一个人躲到偏殿里来,擦拭塑像,读读经文。他一直想要找出这个老僧模样的塑像到底是哪位尊者,可几年下来了,还是一无所获。
十四岁这年,长安城里的大慈恩寺广召天下僧人,于佛诞日开水陆道场,讲经演武,乃是难得的盛会。一嗔寺就在长安之侧,自然也受邀前往。
小和尚第一次进长安城里,市坊里的花花世界就险些迷了他的眼睛,他好奇地四处张望着,险些和师兄走得散了,被敲了好几次脑壳,才捂着头,规规矩矩地跟着老禅师进了大慈恩寺的门。
这水陆道场说是讲经演武,可这长安城中,天子脚下,受邀参加的大多是些巨商豪富,达官显贵,哪有什么心思听这些和尚们絮絮叨叨,争辩什么佛理?所以讲经只是个名头, 演武比试才是真的。
小和尚年轻气盛,眼看台上各路佛门高手齐聚一堂,比拼较量,顿时见猎心喜。这演武台无分高下贵贱,想挑战的都可以上得台来,小和尚看得手痒,不顾师父的劝阻,拖着棍子便上了台。
这一上台,便是连赢了六场。他个头瘦瘦小小的,稚气未脱,看起来貌不惊人的样子,可手下的功夫却硬扎得很,连败了几个别的寺庙里的同辈。只是他终究年轻,下手没有轻重,不知点到为止,所败之人均是跌落擂台,骨折筋断,好不狼狈,几次三番之下,终于惹恼了长安感业寺的罗汉堂长老。
长老亲自出手,不几招就抓住了他的棍子,折成两段,一脚将他踹下了擂台。
小和尚何曾见过这等场面,一时竟被打得懵了,老禅师连忙护在他的面前,向长老告罪。长老冷笑两声,说如今佛门圣地,谁准许这等野性未驯、不懂礼节的野和尚与会的?
听得“野和尚”三个字,小和尚顿时红了眼睛,正要起身争辩,长老却转身拂袖,让知客僧连带着他的师兄师父、整个一嗔寺的和尚一起,赶出了大慈恩寺。
一夜之间,一嗔寺的名字沦为了天下禅林的笑柄。
老禅师没有怪他,而是带着他连夜出了长安城,回到寺中,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可那些平日里最爱护他的师兄们,在回去的路上却一个字都没说,只有山风呼啸,吹过林间,簌簌作响。
回到寺中,小和尚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却怎么都睡不着,迷迷糊糊中,竟依稀走到了偏殿之中,说来古怪,那平素破败的偏殿里却是白烟袅袅,梵唱禅音,诸般泥塑佛像若隐若现,神态各异,好似活了一般。
他一路走到最后,抬起头,看向那个无名的老僧。
老僧隐在白雾之后,看不清楚模样,可目光却好似两座大山一般,重重压在小和尚的肩上,小和尚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,跪倒在了地上,满脑子都昏昏沉沉的,白日里的种种耻辱、愤恨,一股脑地涌上心头,好似一股无明业火,越烧越旺,烧到后来,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,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,猛地坐起身子,从梦中惊醒过来。
背后衣衫,已被冷汗浸透。
此时方至三更,月色正浓,窗外蝉鸣虫啼,清风凉透。小和尚却已入了心魔。
他想起梦中场景,思绪起伏,心中恨意大盛,趁着夜色起身,带上火刀火石,悄然下了山去。他武艺本高,长安城中虽有宵禁把守,可却绝难不倒他,竟这么被他一路偷偷潜入了大慈恩寺的水陆道场之中,他站在擂台之上,想起白日那些僧人的嘴脸,想起师父师兄被灰溜溜地赶出去的样子,想起一嗔寺受到的羞辱和那声当着天下高僧面前直叱的“野和尚”,十年来念过的经文化作流水,抛诸云外,只剩下了三毒萦绕,嗔狠无边,当下一打火石,竟将整个擂台都烧了起来。
他四下纵火,没过片刻,便有僧人惊觉,发现了他,他一不做二不休,上前施以重手,将数个僧人打昏了过去,在禅房浇上香油,又是一把火烧了起来。
眼看不过片刻时光,整个大慈恩寺都燃起了熊熊烈火,小和尚这才心中害怕了起来,自知闯下大祸,不敢再回一嗔寺中,趁着惊醒呼喊的众僧人救火之际,从小门悄悄溜了出去,一路向北而去。
经此之后,小和尚心性大变,既然杀了人放了火,又还有什么戒律可守?索性奔向西北,投身到了绿林荒漠之中,凭着一身本事,很快就打出了名头,成了赫赫有名的狼盗之一。
此时天下颇不太平,又过数年,小和尚逐渐长大,已经是西北道上凶名煊赫的歹人了。
其时一场大旱之年,饥殍遍野,万户哀鸿,米价贵如金银,无数百姓易子而食,天下已然大乱。小和尚凶残成性,劫掠了附近的数十个村庄,囤聚米粮,留为己用,丝毫不顾山外百姓的死活。
一日清晨,忽有手下来报,说山外有僧人求见。小和尚早已恨透了天下僧人,只摆摆手,说洗净了入锅,做成肉汤给弟兄们吃喝便是。
手下略一犹豫,又道,那僧人自称自一嗔寺来,与大王有旧。
一嗔寺三个字入得耳中,好似晴天霹雳,这些年来小和尚东躲西藏,待得安定下来之后,几次想要派人打探师父师兄的情况,可每思及此,终觉得满手血腥,无颜再见他们,心肠复硬,终归作罢。没想到竟在这般情景之下,遇到了自称一嗔寺的故人。
他连忙出营,只见山林之外,一名佝偻老僧须发皆白,站在那儿,正是捡他回寺,传他武功的老师父。小和尚红了眼眶,正要拜下,可想到如今身份,终究克制住了自己,故作冷淡,哑着嗓子问道,说老禅师好久不见,贵体安康?
老僧摇了摇头,张开嘴,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嘴巴,小和尚这才发现,他的舌头竟然已经被人齐根斩断了,双手也齐肘而断,只剩两个光秃秃的上臂,不知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。
小和尚心中大震,他知道师父武功极高,若是普通歹人来犯,绝不至于收辱至此,定是受了当年自己纵火烧寺的牵连,受了极刑,才变成这般人不人,鬼不鬼的样子。
老僧面色如常,低下头,脚尖划过沙地,一字一划地写道:
“阖寺入罪,皆亡,独老僧苟全独活,本无意寻汝,唯大旱之年,尚祈慈悲,开仓救民,老僧百死尤安。”
小和尚心乱如麻,此时身后群匪均已听闻了消息,出寨而来,他知道自己倘若一时心软,必然引起这些恶匪骚乱,自己多年威望,毁于一旦,于是硬下心肠,摇摇头,说大师请回吧,敝寨亦无余粮可放。
老僧不多言语,只跪了下来,冲小和尚咚咚咚,磕了三个头去。
小和尚双手颤抖,几乎握不住腰畔佩刀,他当年被捡入寺庙,拜师之时,便曾这么三跪九叩,拜过面前这位老僧。如今老僧叩还回来,便是不以师父自居,昔日过往一笔勾销,只求他发一次慈悲,开仓救民之意。
身后已有凶徒狞笑道:“和尚,别给脸不要脸,想要粮食是吗,好啊?弟兄们好久没开荤了,拿你身上的肉来换,割一斤肉,给你五斤米,割十斤肉,换五十斤,童叟无欺,怎么样?”
老僧看起头,看了小和尚一眼,忽然莞尔一笑,点了点头。
那凶徒嗤笑一声,显然不信,一挥手,自有手下喽啰抬了解腕尖刀,案几秤砣来,那凶徒笑道:“和尚,咱们可先说好,兄弟们只吃活肉,不吃死肉,你别想抹脖子了事,现剐下来的鲜肉,有一斤算一斤,死了之后的臭肉,老子拿去喂了狗吃。”
小和尚嘴唇发抖,已然没了主意。老僧站起身来,不再看他,走到案几前面,低下头,衔住尖刀,用力一划,已然自大臂之上剜下了好大一块血肉。
凶徒一挑拇指,叫道:“有血性,拿米来!”
老和尚神色不变,就这么衔着尖刀,从自己的双臂,大腿,胸腹上陆续割下肉来,每一块都深可见骨,森然可怖,到了后来,甚至连血都好似流干了一般。满山众人鸦雀无声,连那凶徒都面色发白,低下头来,不忍再看。
小和尚终于按捺不住,扑上前去,跪倒在了老僧面前,紧紧抓住他的僧衣,泪水涌出,痛哭哀嚎道:“师父,咱们不割了,我给你米,你要多少米我都给你,师父……弟子,弟子错了!”
咣当一声,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自老僧的怀中掉了下来。
正是那具无名塑像。
小和尚的泪水混着老僧鲜血,滴落在了那塑像之上,原本灰扑扑的塑像好似活了一般,渐渐生出光彩,暗沉的面容显现出来,五官竟和面前的老僧一模一样!
小和尚不由看得痴了,抬起头来,忽见云烟缭绕,禅音梵唱,如在天端,时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,偏殿之中,塑像林立,无名老僧站在他的前面,和师父的面容渐渐合二为一,不分彼此。
四周传来窃窃私语。
“这一世的金蝉化身,又做了孽吗……”
“已经是第九世了,听说他在红尘沾染,越陷越深,已然无救了……”
“此人当真是佛敌,尊上化身人间,试图点化他九次,都徒劳无功,此生还落了个割肉喂鹰的结果,我看金蝉啊,是回不来了……”
小和尚茫然地抬起头,看向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老师父。
“金蝉子,你我师徒,十世之约,可还记得吗?”
金蝉子?
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。
小和尚猛地摇了摇头,很多久远的记忆像是渐渐被唤醒。西天,灵山,紫竹林,观世音,孔雀,大雄宝殿,打砸……
老僧低眉看他,神色慈悲。
“罢了,还有最后一世,你且去吧。这一世你无父无母,于江上漂流,待善缘者择之……大慈恩寺是你所烧,便又你再重新建起来。待得机缘到时,收心猿,归意马,得取三藏,就看你的造化了……”
“去吧,去吧……”
那小和尚忽然神识一沉,身子化作袅袅青烟,不知投往哪里去了。
一时间,四野俱净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清脆女声缓缓响起:“佛尊用心良苦,十世修行点悟,可敬可佩。”
老僧没有说话。
白烟渐浓,梵音袅袅,好似一切都要归入虚无,就在清风过处,飘散无踪之时,隐约传来了一句似乎是错觉的低语:“……收个徒弟真麻烦……也该让这油盐不进的小贼秃自己体会一下了……那五指山下的猴头……呵……”